李约瑟(Joseph Needham)可能是流行观点的始作俑者以及被广泛引用的代表人物。他把老子的雌性比喻归结为古代的母系社会:“古代社会极有可能是母系社会,难道这不是道家极为重要的雌性象征符号所残留的最古老的意义吗?”在谈到道教时他又说:“道教思想中诸多(与雌性相联系的)方面在儒家和佛教中毫无踪迹,这些因素一定与古代原始部落集体主义中的母系社会因素有一些联系,一定是古代道家哲学中突出的雌性比喻的反映。”[15]李约瑟是就道家和道教来讲的,不限于对《老子》及其雌性比喻的解说。不过,他的观点涵盖了对《老子》原文的分析,显然包括并适用于他对《老子》的诠释。后来的人大多明确把这种观点应用于对《老子》的解释。陈张婉辛(Ellen Marie Chen)说:“我们强烈地感觉到《道德经》的思想形式来源于母系社会存在的启示。”她进一步把《老子》中的某些观念与生殖崇拜联系起来:“根据宗教与早期哲学的联系,我们相信‘无’、‘弱’、‘黑’、‘虚’等观念本来是与生殖力崇拜相联系的。”[16]这种观点在中国本土也有广泛市场。如张智彦说:“老子崇尚阴柔决不是偶然的。它是老子思想继承上古文化的女性崇拜的体现。”[17]还有人郑重其事地用数百页的篇幅讨论《老子》与女性和生殖崇拜的关系[18]。不过,其书所罗列的只是世界各民族都可能有生殖崇拜的材料,但这些材料并不能证明老子思想与生殖崇拜有任何实际关联。
与流行观点针锋相对的是安乐哲(Roger Ames)的论点。他强烈反对以李约瑟为代表的对道家思想的雌性解说,坚持老子哲学不是以雌性为特点,而是以雌雄同体或阴阳和谐为理想(androgynous ideal)[22]。他的论证方法相当特别。他先把老子的雌性比喻放在一边,首先强调老子之道是有机的整体(organismic and holistic),而有机体理论强调各个部份相互决定、相互定义,互为条件。因此,要理解一个部份,就必须理解整体[23]。而道家的真人就是这种永恒之道以及自然之道的具体体现,或者说是道的对等体或摹本(analogue)。这是安乐哲立论的两个前提。根据这两个前提,他提出道总是包涵对立双方的,正如“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四十一章),而道家的真人也是“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据此,道家的完满人格就一定应该是包涵雌雄对立双方的和谐体(conciliation of the feminine/masculine dichotomy)。由此出发,他对老子的雌雄比喻作了别具匠心的解读。比如,他说:“知其雄,守其雌”中的“知”就是王阳明所说的“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之知,因此“知其雄”就是在行动中体现“雄”之特点[24]。按照这种解释,“知其雄,守其雌”的意思就是既要在行动中体现雄性特点,又要体现雌性特点,而不是象通常大家理解的那样主要是强调实行雌柔之道了。用这样的解读方法,安乐哲的结论就是老子哲学既非提倡阳刚之道,也非提倡雌柔之道,而是打破了雌雄之二元对立,提倡雌雄同体、阴阳和谐的(androgynous)理想人格。这种论证方法的关键在于他不是从直接理解老子中的雌性比喻的文本入手,而是从道为有机整体的前提出发,由此重新解释老子的文句,把雌雄比喻的意义塞入雌雄一体的框架中。由此而来,“道”之概念的复杂性被归结为整体论之有机体,真人之道与宇宙本根的关系被简化为对等体,雌性比喻的意义与巧拙、曲直、成缺之间正反相依的辩证关系都成了同样的阴阳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