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白话解《庄子》啮缺问道被衣

《庄子·外篇·知北游》(3)：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松林问道

晨雾未散，青岩山道上忽闻脚步飒飒，却见一灰袍老者负手立于古松下，衣袂随风轻扬，宛如枯枝挂云。来人正是江湖人称“布衣叟”的被衣，他面前跪坐一少年，眉目清朗却隐有焦色，正是求道心切的啮缺。

“缺儿，你既来问‘道’，且听老夫三句。”布衣叟声如松涛，一指轻点少年肩井穴，“挺脊如剑，凝目如潭，天地之气自与你合。”啮缺只觉一股暖流自督脉升起，周身骨骼咔咔作响，竟不自觉摆出五心朝天之姿。

“第二句——”老者袖中忽飞出一枚松针，直刺少年眉心，“收你那些机巧心思，定你纷乱念头，元神方肯驻你灵台！”啮缺慌忙闭目，却见松针悬停三寸之外，针尖颤动竟似北斗列阵，心头狂跳渐归寂静。

“至于第三句…”布衣叟话音未落，忽闻鼾声轻起。定睛看去，那少年竟已仰卧青石之上，胸膛起伏如潮汐涨落，嘴角犹带笑意。老者不怒反喜，长啸一声震落满山晨露，踏着《广陵散》的调子飘然而去，只留歌诀回荡山谷：

“形似千年铁松根，心如寒潭不起纹。真诀从来不在口，莫把旧智当宝珍。浑浑噩噩天地客，机关算尽反误身——好小子，你倒是悟了！”

三月后，终南山英雄宴上，群雄追问当日奇事。被衣饮尽一坛竹叶青，掷碗笑道：“那日我传他的本是《先天无相诀》上卷，岂料这痴儿听了一半便入‘物我两忘’之境。你们道他睡着了？嘿！他神游太虚时，周身三尺落雪不沾，连老夫的‘寒梅指’劲都近不得身！”

座中一昆仑派长老急问：“后来呢？可曾授他下卷心法？”

被衣拈须大笑：“下卷？道在屎溺中，也在婴儿啼！你们这些聪明人整日翻秘籍、破谜题，倒不如学那初生牛犊——它不知何为内功心法，可你们谁敢说，那小牛犊四蹄踏地的架势，不合了‘道法自然’四字？”

满堂寂然。忽闻窗外传来清朗少年声：“前辈，您那日唱的歌诀，最后一句究竟是‘彼何人哉’还是‘彼何牛哉’？”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啮缺倒骑青牛掠过月下，手中竹笛正吹着《笑傲江湖》曲。

被衣拍案喝彩：“妙极！是人是牛有何分别？尔等且看——”话音未落，人已化作残影追月而去，空中遥遥传来四句歌诀：“形若朽木可通天，心似空谷纳百川。要问大道何处觅，且去牛背打个鼾！”